大导演马丁斯科塞斯(Martin Scorsese)将丹尼斯勒翰(Dennis Lehane)的小说《隔离岛》改编为《禁闭岛》(Shutter island,2010),电影上乘,但是优点和缺点都非常明显,令我有兴趣读一读小说版,查找缘由。
想不到,马丁斯科塞斯非常忠于原著!由于记忆犹新,四百页的小说我两天就读完了,电影中唠唠叨叨的解释性对话都来自原著,一字不易,当然有些幻想段落是删减了、改动了,甚至乎另外加上一些。而小说本身有很强电影感,几乎是为拍而写——情节紧凑、时限为四天、笔触流畅明快、甚少冗长篇幅的描述性段落。小说走心理惊栗路线,有足够的流行元素,似乎小说只是电影的准备而已。
原著的缺点是情理不通,电影也只能照单全,一个病患能不能编作如此密集而复杂的故事和对话呢,难以置信。角色扮演(Role Play)的设置也欠缺说服力。但撇开情理通达与否的问题,《隔离岛》和《禁闭岛》的优点,除了心理惊栗的力量外,更在于它具有深层意义。
不论是小说还是电影,都教我想起德国表现主义经典默片《卡里加利博士的小屋》(The Cabinet of Dr. Caligari,1920),主角Francis追寻真相的过程其实是探入疯狂主体的内心回溯,求真的意志终于不敌非理性的力量,克拉考尔(Siefried Kracauer)在名作《从卡里加利到希特勒》(From Caligari to Hitler:A Psychological History of the German Film)一书已分析出电影中卡里加利的操纵和希特勒的掌控一脉相承,暴君(tyranny)主题昭然若揭。《隔离岛》和《禁闭岛》在剧情上与《卡里加利博士的小屋》貌有相似,但意义不同,希特勒不是必然终局,反而是暴力的源头:这是关于战争和家庭悲剧带来心理创伤(trauma)的作品,泰迪面对非理性的极端暴力事件(纳粹的达豪集中营和灭门惨剧),如何解除心理的阴影呢?他编码、幻想、逃避,人作为暴力事件的目击者及承受者,其主体性已经自动瓦解了,人因为强大的心理冲击陷入疯狂,需要外在的力量修补。考利和席恩医生一心用新方法帮助泰迪,最终不得不说服他接受现实,正视未能忘记的心理创伤,而结果成效却是暧昧的,大概是失败了。
《禁闭岛》中,泰迪和奈尔林医生有一段英德双语对话,戏院的公映版本没有中文字幕,教人纳罕。翻查《隔离岛》,对话是这样的,奈尔林问泰迪「信神吗?」泰迪先以问题答复:「医师,你见过死亡集中营吗?」再说「等你哪天见过死亡集中营,再回来告诉我你对神的感想吧。」是的,阿多诺(T.W. Adorno)说过奥斯维辛以后诗已不复存在,劳德瑞(Dori Laub)也指出「二次大战的心创与暴行,使文化价值、政冶传统、社会规范、国家定位、经济投资、家庭组织都失去其意义与指涉。大屠杀乃一分水岭事件,带动所有价值的隐然革命与重新评估。」(详参《见证的危机:文学、历史与心理分析》)不单如此,更有人进而问道祈祷是否也已不复存在……许多受苦受难的人问,上帝在哪?
《隔离岛》没有留下非常深刻的教益和回答,丹尼斯勒翰给予的唯一答案就是正视自己,承认一己的罪过,由此更加教人佩服马丁斯科塞斯的增补,《禁闭岛》的结尾中,泰迪脱口而出一句live as a monster or die as a good man(原著没有这一句,且明显对应《蝙蝠侠黑夜之神》中two-face的名言You either die a hero or live long enough to see yourself become the villain),道德判断是人的底线之一,之前泰迪与守卫长的对话表明他倾向人是道德的,不倾向人是单纯暴力的 (也是原著没有的)。《隔离岛》和《禁闭岛》的世界没有神,人间世的邪恶力量无比强大,求生重建的能力失却了,无法逆转。《禁闭岛》中泰迪选择了道德,在濒临崩溃的边缘上,他最终的归宿除了治疗,就只能是灯塔,即是一种螺旋形向上的力量,在黑夜的海上前进的依据。丹尼斯勒翰就是欠缺了精神上的高度,马丁斯科塞斯却有,而且凭一个意象就能够表达出来。
文章来源:豆瓣电影